沉默的叔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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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严格来说,他不是我的叔叔,甚至远房叔叔都不算,他只是与我爸同一个辈份。听说他们家族要往上很早的祖上,才和我们家族是一家。他年龄应该和同村的大表哥(我姨妈的儿子)差不多,比我大个约8岁。

  他有两个哥哥,年龄比他大挺多,大哥的儿子和我是要好的伙伴,比我小一岁。他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分家出去独自生活,留他和老妈妈在老屋里生活。他平时沉默寡言,农忙时候与妈妈同进出;不干活时候也很少与人来往。同龄人凑一起打牌、打平伙等活动都与他无关,反而他会跟着妈妈与村里妇女一起在路边或者别人家里聊聊天。

  他妈妈平时也寡言少语,和村里妇女聊天也是咕咕哝哝的。她似乎有某种难以抑制的神经问题,说话时会在句子间会夹杂很多“呵伯”。于是她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菜市场灌的香肠一样,每到一定长度必然被“呵伯”切开。

  我因为与他侄子年龄相仿,常一起玩,所以见他多了些。即使在我们这些侄子辈面前,他也极其不自然,那不是害羞或年龄差距带来的隔阂。他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枷锁钳着,几乎没有农村人的放肆言语,很少笑,讲话声音也不大,有时候很难听清。

  他偶尔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人,仿佛出远门了一般,消失了。我是说,我们村就那么点儿大,每天每家总归有固定的事情要做,比如女人每天早上总归要去那穿过村子的小水渠里洗衣服,男的每天总归会往田里跑。所以走在村里那几条路上,不同时间都会碰见人,某个人你今天没碰到过两天总归会碰到。他与妈妈一起生活,难免也有这些事情要做,难免都会碰见他。但很奇怪,某些日子里,走在村里路上,就会碰不见他,只看见他妈妈扛着锄头挑着粪箕,仿佛这段时间他出门了不在家。

  再见到他的时候,脸上会有一两个伤口,脸色白了或者黄了一些,伤口有时候涂着红药水,有时候已经结痂,这些伤口随机出现在额头、眉骨、颧骨、嘴唇、下巴等地方,数量不一定,大小也不一定。我们年龄小,和他也不近,不会去问他怎么回事。而且每当此时,他更是躲着别人的眼神,走路都低着头,尽量不与人说话。有时候伤口实在大,看着吓人,我便会问他侄子,侄子也讳莫如深,不回答或者尽量搪塞过去。

  直到某一天,听见邻居在小声闲聊,说他得了一种怪病,会毫无征兆地栽倒,口吐白沫浑身抽搐。那时不懂这就是癫痫。但自此知道了为什么他会突然消失又带着伤口出现。再去问他侄子时候,侄子仍旧不回答或者搪塞。我便不再继续追问也不再疑惑,心中却徒增了很多对这种疾病的恐惧。但我从来没亲眼见到过他发病的模样。

  过了一段时间,他的情况似乎全村人都知道了。他也似乎没再那么沉默寡言,偶尔也能见他在与别人聊天时候放肆地笑,有时候也能见到他与别人打牌。他还是会偶尔消失然后带着新鲜的伤口归来。只是消失的时间似乎也短了很多。

  有一天,我路过一个邻居家,见他妈妈和邻居以及几个村里的妇女聊天。她眼里含着泪水,对着邻居们说:我给他嘴里塞上毛巾,一边抱着他,一边用两只手接住往外冒的血,整整一碗那么多的血。那天她的话被很多“呵伯”切断。那时候虽然我还小,但听到这样的描述,心里惊恐又难过。

  过了一两年,具体多久我已记不清。有一天一大早,村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些异样。这种异样在小山村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很明显:有些人一大早就三三两两聚一起在窃窃私语,路上人走路也急了些。后来还没到吃早饭的时候,我们就都知道了,他死了。

  头一天他一晚上没回家,他妈妈挨家挨户都没找到。直到第二天早上,第一个去小水渠洗衣服的女人,在路过村里鱼塘时,发现他浮在水上。人们猜测应该是头天晚上他路过鱼塘时候癫痫突然发作,摔到了鱼塘里,天黑了去那边的人不多,没人看见。

  当时还小,大人不准我们去看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捞起来的。他家里没给办葬礼,可能是匆匆埋了。记忆里,好像第二天村子就恢复了往常模样,似乎什么都没发生。我也没去问他侄子怎么回事。意外的死,在那个小山村是个人人避而不谈的事情。很快又在村里路上见到了他妈妈,似乎和往常没太大不同,看不出来多少悲伤,见着人也会打招呼。

  现在我再去推算,那年他应该20岁出头,经历了全村人异样的眼光和疾病的折磨,过了些那个年代农村里为生存而不停忙碌的生活,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